2009年6月18日星期四

克莱拉和我们


我不是一个古典音乐迷,也不是一个古典芭蕾迷。

上小学的时候,清楚记得有一年,妈妈给我买来蚕宝宝来养。我放在电视机后面,觉得那是个温暖的地方。每天早上和大人去市场,他们买菜,我买桑叶。然后放妈妈给我用磁带向别人录的音乐,有《船歌集》、《小夜曲集》、《圆舞曲集》、《幻想曲集》、《波尔卡集》,多年以后知道许多大师的作品都在里面。舒伯特、圣桑、斯特拉文斯基、贝多芬、帕格尼尼.......我是只记住旋律的人。如果它美,我就倒带、重放,一遍遍地听。

前两天在墨尔本艺术中心,是澳洲国家芭蕾舞团的演出,剧目是不能再熟悉的《胡桃夹子》。绚丽的布景、凄美的柴可夫斯基、全场屏息聆听、注目的那份安静,都帮助着把每个人的回忆挪到童年、从前、那些轻盈闪亮的日子。这次的克莱拉出乎我的意料,不再是深夜里惧怕老鼠,犹如爱丽丝坠落仙境的小女孩。克莱拉是由三个芭蕾舞者演绎的:年幼的克莱拉、青春的克莱拉和暮年的克莱拉。故事不再发生在俄国,而是搬到了五十年代的墨尔本。

暮年的克莱拉在圣诞夜受到了昔日剧团演员的造访。大家银发苍苍,老太太们穿着过时的碎花裙,老公公们穿着挺括的西装。他们挽着手,转动着不再灵活的身躯,一遍遍庆祝新年。克莱拉发着高烧,跳累了,和所有的朋友一一吻别,步入卧室躺下。窗外电闪雷鸣,克莱拉开始了一个个奇异的梦。

她梦到闯入厨房的大老鼠,梦到收到的礼物——打开越来越小的俄罗斯娃娃,她找到了胡桃夹子。然后她突然变成一个孩子,踏过冬日白雪纷飞的大街、每日苦练、成为芭蕾舞班跳得最好的女童。 这时候台上有许多镜子,年幼的克莱拉双手紧贴着镜子,镜子移换,对面年轻的克莱拉上场。她成为自然而然的明星,然后在黄昏的白杨下恋爱,与上前线的军官爱人分别。她的芭蕾跳得举世无双,在宫廷里不停地旋转,引得喝彩,旋转。她面对帷幕,俯身向大声欢呼的观众。这时候,坐在观众席的我看到的是她的背影——年轻的克莱拉,这是她的顶峰岁月。一切美的、欢快的音符都随之而来。其中还有很熟悉的《中国》篇,克莱拉甚至踮着脚尖、去过遥远的东方。柴可夫斯基好像在延展我的想象力,诉说着天与地之洗尽铅华。

就当我觉得这出戏永远不会结束时,年轻的克莱拉和年幼的克莱拉再次相会,走上阁楼,躺下。三个克莱拉变作一人,年老的她停止了呼吸。

这是澳洲人的创意,总是企图颠覆经典,但这样的改编震憾了我。克莱拉是我们,从童年走来,永远在改变,却永远没有改变。我们像年轻的克莱拉一样游历世界、飞速旋转、恋爱、体验、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生命的下一个阶段会是什么。我们也经历美,大的、细碎的。看到舞台上天蓝丝绒下亮晶晶的雪花慢慢飘下,没有人是不会被感动的。这样的场景,闪烁在我们的生命里,微小却很深刻,短暂却很永恒。

走出剧场的时候,我发现许多来看的人都已步入暮年。他们从容地走出来,脸上有岁月的印记,手上握着喝完的香槟。对谁来说,这是视觉的盛宴,更是心灵的冲击。我们都会有老的一天,这并不可怕。因为,我们曾经走过来的每时每刻,都是那些美的片段所组成的。我们没有芭蕾百褶裙,没有灯光那样强烈的照耀,没有舞台下抛来的玫瑰,但是我们拥有的是一辈子搜集美的分分秒秒。

有一天,我的蚕宝宝不再吃桑叶,开始吐丝了。它们很认真、很耐心,把自己慢慢慢慢地抱拢。一条条晶莹透亮的线被反复缠绕,最后我看不到它们了。第二天,它们破茧而出,离我远去。

录音机里,当时正放着《花之圆舞曲》。

没有评论:

发表评论